萧炬自传 - 浮生留痕

     浮生留痕 - 我的自传

                                                   第二篇  少年时代

    (一)禾丰发蒙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父亲任了什邡县禾丰中心小学校校长。一九四二年春,过完新年,我便随了父亲到禾丰中心小学去接受启蒙教育。当时我只五岁半。

 禾丰中心学校设在禾丰场外一里许的谷华寺,(又称谷花寺),是由一座庙宇改造成的。教师有十多人,我表兄陈能安也随父亲再那里执教。

 作为一个五岁多的孩子,从来没有进个学校,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多的小朋友,一切都感到新鲜。

   记得开始学的是1234567890的阿拉伯数字。数数,在家里就教过的了,可以从一数到一百。但是看数的符号还是第一次。为了记忆,不知出于人类的那种灵感,我竟按字形暗地编出一个顺口溜来:1象扁担2象鸭,3象耳朵4象叉,5象秤勾6象瓢,7象锄头8象葫芦瓜。这样一来,只第一天我就记住了,成了老师惊叹的神童,这娃娃不简单,记性好!

 按父亲的想法,我在这里接受点学前教育就行了,并没有一定的要求,学多少,算多少,毕竟年龄太小。在当时,学生上学的年龄都较大,十一、十二岁上一年级不算希奇。可是我竟能与大同学同步学习起来,且名列前茅。这引起了父亲的重视,竟认认真真对我施教起来,这一认真,我就受苦了。

 父亲十分严厉,且脾气不好,稍一对他的提问和抽背课文对付不了,他屈着中指对准头部就是一下。他出手又重,经常是一脑壳的青包。

 父亲和老师晚上喜欢打麻将,一打就是深夜,我则得以读书来陪他们熬夜,且得读出声来。万一他在牌桌上听不见我的读书声,我就得挨打。小孩子经不起大人般的熬夜,挨打便成了家常便饭。

于是,我想家了,想妈妈了,想得来铭心刻骨,暗自流泪。

家在哪里?我不知道。

当然,也有我乐的时候,这就是跟着大同学去捉萤火虫,去看蚂蚁搬家,去灌推屎爬的时候。

推屎爬就是屎壳螂。以人或动物的大便作食物,就地为巢。灌它很容易,每人对它的巢穴屙一泡尿,它受不了淹,自己便从土里拱了出来。反正人人都有尿,方便的很。捉住了推屎爬,洗干净,在其腿上系根线,一手牵线,任它到处乱爬,不会飞走,很好玩的。为了招来屎壳螂做巢,在大同学的倡导下,傍晚背着工友和老师,大家在学校后园遍地拉屎。

 还有一件大家乐得跑腿的事,就是帮老师买酒。由于当时学校少,远地学生只好吃、住在学校。每到晚饭的时候,有的老师酒兴上来,便要叫住校学生为其上街买酒,间或还买点炒花生什么的。记得当时有个姓马的大同学,几乎成了采买专办。他一但接受了任务,便约几个相好的同学,把我带上,拿着酒瓶,浩浩荡荡地向禾丰街上出发了。

 谷华寺距禾丰街上约一里多路,路侧是条小沟,左右全是农田。每次买酒回走,马同学首先在瓶上盛酒部位画个记号,然后叫小兄弟一人一口,痛快痛快。然后又在水沟内比着记号灌水补充。如果有炒花生,还一人发一颗,然后就醉意飘然地班师回朝。灌了水的酒当然不好喝,这就引来了老师们的骂街,骂酒店老板不地道,太赚狠心钱了。小兄弟们自然在心里暗暗发乐,庆幸自己做得高妙。

 有一次马同学在灌水时不慎失手,将瓶掉在沟内。待捞起来,已经满瓶是水了。大家都傻了眼,不知如何交差。这时一位大同学心生一计,干脆提起酒瓶就地一摔,打个粉碎,然后拣起瓶颈叫我拿着,说:就说他跌了一跤打滥的,他爸爸是校长没人敢骂。于是大家都捏着一把汗回校了。进校门时,这位同学在我屁股上狠狠地揪了一把,我哭了起来,变成了假戏真做。在向老师报告时还说我差点掉进沟里,全靠他们手快拉着的一些谎话,我也不敢揭底,这事还真的混过去了。我也成了安慰的对象。从此以后,老师就不准我再跟着去买酒,这半路偷嘴的好事也就从此告别了。

为了怕伤我的脾胃,父母从不准我吃豌豆、胡豆、黄豆之类的东西,甚至连看也不让我看见。若我在家,他们做好,也不摆上桌来。这种对豆类的禁食,居然养成了我终生的习惯,就是现在看见这些东西,都觉翻胃,更不会去吃的。

 在禾丰上学正是春天,是豌胡豆生长的季节。有一天,学校吃嫩豌豆,表兄陈能安为试一试我是否真的不吃,在与我盛饭时,偷偷藏了几颗在饭中,当我吃饭发现碗内有豌豆时,我哇的一声哭了起来。此时的哭已不全为了豌豆,而是想到了我在禾丰的常被苛责的待遇,想到了母亲的疼爱,想到了我经常一脑壳的青包,想到了连饭也不容我吃好的行为,想到了不愉快的一切。长时期的积郁,长时期对母亲刻骨的思念,终于在这嫩豌豆的触发下爆发了出来!于是,我想走,想找妈妈,想回家。我哭着离开了食堂,跑出了校门,跑上了禾丰到什邡的大路。反正到什邡的路我是走过的,至于到什邡后又怎么才能回家我没有去想了。跑吧,朝妈妈的方向跑!

 对一个小孩子不吃饭,走了,以为是一时赌气,他们没有在意的。大概是学生向他们报告,已经跑上了大路,他们才追了出来。我远远地听见喊声,知道他们追来了,于是,拼上命来,跑得更快了。在快跑上禾丰大桥头的时候,我知道我跑不了了,一头跑下河滩,在桥洞里藏了起来。

 禾丰大桥,原来是座风雨廊桥,很壮观的。我在桥下,听见了表兄陈能安的喊声,听见他跑过大桥的脚步声,又听见他跑了回来四处寻找的询问声,终于在桥下找着了我,我又扳又哭的被他抱了回去。

 我以为我会挨一顿好打,结果不然,父亲把我看了许久,连重话都没有说一句地就算了。大概他已经查觉,这个逃跑的行动,决不是因为几颗嫩豌豆出现的。

 经过这次行动,也许大家都知道了这个五岁多的孩子也有那么一股子牛脾气,从此再也没有谁在我碗里藏什么我不吃的东西了。父亲也似乎不那么动辄就出手打人了。

但我想家、想妈妈的念头并没就此消失,反而一天天地强烈起来。有时半夜醒来,摸着锦缎被面那滑溜溜的质感,以为是妈妈的肌肤,偷偷地哭了!一床锦缎被面,在我手能接触到的那一片,被我摸得发了毛。父亲常骂我手痒,他那里知道小孩子也有小孩子的感情。

那年暑假,父亲带我回到了家。母亲见我面黄肌瘦骨瘦如柴的样子,抱着我哭了起来。暑假期满,母亲坚决反对再带我走,说:才跟你出去了半年 ,娃娃成了猴子一样,皮包骨头。连眼神都变了,定眉定眼的。再跟你出去,肯定拖死在外头。要读书,就在马井读算了。父亲也觉得母亲的话不是没有道理。这样,我又留在了母亲身边。

 

(二)马井上学的童年玩乐

马井中心小学校设在马井场正街中部的湖广会馆,距我家只约一百余米的路程,近得很。

 湖广会馆规模很大,有山门、大厅、戏台、两侧厢房、三重大殿、东西内院等等,光戏台就分前后两个。学校只占了五分之三,另有一小部分是和尚占用着的。其实,除山门被和尚开设茶馆外,其它的房屋都是空着的。学校占用了后面部分。

 由于我在禾丰已上了一学期学,在马井就直接插班读书,不必再从一年级读起了。

 我记得我上马井学校读书的第一节课文就是《时辰钟》,这是篇催人奋发的课文,比现今的课文好得多了。时隔五六十年,我至今犹背得它的全文。滴滴滴,滴滴滴,时辰钟,声音急。好象对我说,读书做事要努力。工作完,才休息。音调铿锵,易上口,易记忆。当时的课文,仿佛都具有这个特点,如日历,日历,天天撕去一页,使我心头着急。光阴如流水,转瞬无踪迹。想起我国家,前途多悲切......等等,促人上进,不忘国耻。

 马井学校的规模比禾丰要大得多,老师也多得多,早晚的升旗、降旗仪式也要正规得多。每天开课之前,全校还得结合起来在礼堂举行朝会,接受校长的训示。

 礼堂在玉皇楼的下面,原有的神像早已密封了起来,已看不见庙宇的痕迹。大厅粉得一片雪白。正中一道大匾,上书忠孝仁爱、信义和平八个大字。大匾下面是八字状悬挂的两面旗帜,一面是青天白日满地红的国旗,一面是青天白日的国民党党旗。旗帜下面是国父孙中山的遗像。遗像两侧是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的对联。孙中山像下是楷书写的总理遗嘱。我到过不少学校,似乎都是这样布置的,只不过有的学校孙中山像上的大匾写的是蒋中正的手书礼义廉耻罢了。

 像每天的升旗降旗必唱国歌一样,这个总理遗嘱也是每天必须朗诵的。余致力国民革命,凡四十年,深知欲达到此目的,必须唤起民众,及联合世界上以平等待我之民族,共同奋斗。......,全校学生,莫不背得滚瓜烂熟。

总理遗嘱,作为当时的小学生,比对国歌,感情要亲近得多。因为它感情真挚,内容易懂,易理解,也符合国人的愿望。而对国歌,就成了唱天书了。什么咨尔多士,惟民前锋,夙夜匪懈,主义是从,这样深奥的文辞,小学生谁能懂?加上它曲调平板,无韵无味,唱起来,如同和尚念经,使人昏昏欲睡。

不在父亲身边,身心解放,功课反而学得更得心应手了,每次考试,几乎都是门门第一。母亲为我能在她身边非常高兴,看到我学习好的成绩她更喜欢。唯一令她不快的是妹妹不能容我。

 此时,我已经有了一个妹妹,叫乾芬,是一九四零年农历三月初七生的。在我妹妹之前,我还有一个弟弟,叫乾横,可惜在他一岁多的时候就死了。据说,当时母亲病重,只能躺在床上,已失去照应孩子的能力。父亲又在外教书,不在家。两个姐姐又要上学,当时我已能走路,每天尾随姐姐而去。这个尚不能走路的小弟弟,只好把他留在家中的幼儿圈椅内坐着,放上一点云片糕,以免饿着他。谁知待姐姐们带着我放学回来时,小弟弟已被云片糕哽噎致死了。这个悲惨命运的小弟弟,成为母亲长期的内疚。

我从禾丰回家时,三妹乾芬正好两岁,可以上桌子与大人一起吃饭了。像一般两岁多的小孩子一样,争咀、护食成了通病。

两岁的妹妹不认我这个从禾丰回来的哥哥,不准我上桌,不准我吃家里的饭。一旦违反,她又哭有闹,母亲拿她也无法,只好安排我退让,到另一间屋去开单份。这样反而便宜了我,母亲知道我喜欢吃蒸蛋,于是每顿与我蒸一个蛋,这是三妹所不能料到的。大概在半年过后,我才被三妹接受,允许我与她一道吃饭了。

 在学校,我下课后的乐园就是操场的沙坑。那个时候,没有小孩子造型的玩具,小孩子要建造个自己设想的东西出来,最好的办法就是玩沙。用沙可以堆山,可以挖河,可以建城堡,可以筑万里长城,可以造蚱蜢、飞蛾之类的昆虫的家,可以铺街设巷,可以随意驰骋孩子的想象力。沙坑就是我的天堂,如果下课不见人,不必去别处寻,沙坑里准把我找到。

除沙坑外,玩的东西还有滚铁环、打弹子之类什么的,但在我看来,都没有在沙坑玩得痛快。唯一不足的是穿不了一件干净衣服,为此常遭母亲的抱怨。

 喂蟋蟀也是一件极好玩的事。用一段竹子,以刀刻出像窗条的格子来,将蟋蟀关在里面,放上点青海椒作为它的食物就行了。蟋蟀不仅可以听它动听的叫声,而更重要的是养来争斗打架。

 斗蟋蟀十分紧张。两虫相向,嘶咬打踢,难分难解,常常以弱者断腿受伤躲在一旁而告终。胜利者昂头振翅,不可一世的欢鸣,令它的小主人心花怒放,仿佛自己也成了打遍天下无敌手的英雄。谁都以拥有一头能打善咬的蟋蟀为荣。

 为了找蟋蟀,我与小伙伴常在荒坟古埂上去吹去爬,蟋蟀怕风,一吹就出来。不爬在地上,是找不见蟋蟀的。

 蟋蟀在我们家乡称皂虮子。有圆头和棺材头两种。中国北方养蟋蟀,均养圆头,不养棺材头。而什邡,圆头称为油和尚,是没有人要的。均养棺材头的。据说,以藏在活麻(即荨麻)中的皂虮子最凶,最能打,于是我们常在活麻中爬寻。常常被活麻刺的来脸肿手肿的。

 还有一种大人支持的活动是养洋虫洋虫是一种比萤火虫还要小的甲壳昆虫。养它很简单,只要找个玻璃瓶,内面装入棉花,然后再装点沙参(中药)或花生米就行了。养时把买来的洋虫装在瓶内去,他靠吃沙参维持生命,不会死的。放洋虫时,要公母俱备,不然不能繁衍后代。

 分公母洋虫很容易,一是看屁股的形状,尖形是公的,圆形是母的。二是舐屁股的味道,辣的是公的,甜的是母的。这是小孩子的学问,谁都知道的。

 洋虫繁衍的程序是生蛆、变蛹、再变成虫。一但生蛆了,说明繁殖成功,高兴得奔走相告。

洋虫怕冷,要在体温状态下生活,所以养洋虫一般都是把虫瓶放在内衣口袋里或吊在内裤带上。

 洋虫的目的是取虫屎,屎为粉末状,浅黄色,据说是通气和胃的药品,这是大人支持养的原因。母亲常患胃气痛,服用洋虫屎会好一些,于是我把养洋虫作为一种行孝的行为,仅管不如养蟋蟀来劲,但仍养的十分虔诚、专一。

当时我还有一种热心的活动,就是跟着大孩子去逮笋子虫。

笋子虫是一种大型的甲壳昆虫,深黄色,起黑条纹斑,咀尖爪利,以吸取嫩竹和竹笋的汁液为生。捉笋子虫没有大孩子是不行的,有时他栖息得很高,小孩子只能望洋兴叹。

马井太平桥头的新兴寺(又称新街寺),庙后有一大片竹林盘,常有笋子虫出现,于是一帮大小孩子,便经常向那里进军。

我当时很小,任务是寻找,一根竹笋一根竹笋地清查一但发现便高叫大孩子来捉,因为笋子虫的爪很利害,我不敢捉的。

 捉到后,折断一支前爪,在爪腿的空管中插上一根又长又细的竹丝,用手拿着竹丝头,一甩,笋子虫围着手飞了起来,十分好玩。如果有两个,便将竹签扎成丁字形,一端插一个然后将中间的立轴插在小竹筒中,人拿着竹筒,它们便像风车般地飞旋起来,我们叫它笋子虫推磨,比玩一个有趣得多。

作为小孩子,在没有玩具的乡间,便独出心裁地向大自然索取可供玩乐的一切,且乐此不疲,趣味无穷。春天玩笋子虫;夏天玩纺织娘(即叫咕咕)粘蝉子、捉螃蟹;秋天玩蟋蟀、捉油蚂蚱、抓萤火虫;冬天堆雪人、滚铁环、丢铜元、拌香香棍,等等、等等。在大自然中,可玩的东西太多了,比现在孩子的电动玩具,更具有强大的吸引力。

玩归玩,学习并没有因此而松懈下来,每期考试,均是班上的一、二名。至于唱歌、图画、劳作等等所谓的豆芽课程,更是一学就会,常常代老师对其他同学进行辅导。

可惜,这种无拘无束尽情发挥儿童天真天性的玩乐日子,因父亲从禾丰调回马井而结束了。似乎童年生活也至此告一终结。

 

     (三)笨鸟先飞的读书方式

  大概是我读小学三年级的时候,父亲回到了马井。像一条马驹安上了龙头,再也不能无拘无束地了。开始心里很不自在,但也无可奈何。

好在我的学习成绩好,一肥遮百丑,父亲不但没责备我的,反而夸我学习的自觉精神好,要我百尺竿头,再进一步,这一,就成了小老头。

父亲首先对我约法三章:

    第一、天发亮便要起来扫地、读书,每天必须背一篇课文。

    第二、放学后要直接回家,不准在街上逗留;

    第三、晚上要读书,要复习完当天的课程、预习未教的课程。

 这三条等于关了我的禁闭,使我隔绝了外部空间。也等于牛犊穿上了牛鼻绳,只有任其驱使,不能再自由自在了。

 父亲是个说到便要做到的人,执行起来决不变通和打折扣。

 每天,姐姐和我被最早叫起来。作为孩子,早晨的觉是特别香的。天刚微亮,父亲或母亲就在隔屋里喊了起来:蜀西、乾丽,起来了!把汉堡也叫起来!开始,我装着睡熟了,稳起。可是两个姐姐不敢装,她们不得不起来,并把我摇醒。仅管很不情愿,但也得起来。

起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扫街。在小城镇,是没有清洁工人清扫街道的。这街道和公共地方的清扫,就全靠沿街各户的事了,这似乎成了一件理所当然的义务,没有谁去招呼、分配,各家各户就自觉地把门面街道的清扫、绿化工作担当起来,谁家门口不清洁,谁家就会感到不光彩。于是小小的我,便成了担当全家光彩的首任,每天天一亮,就被催促起床,开门扫街了。

 马井的街,分街檐和街心两大部分。街檐宽约二米,有房有柱,是各住户门前的活动场所,也是遮阳蔽雨的人行道。街心才是车马道路,为三排青色石板铺成,石板两旁用卵石钉砌。扫街的范围是自家门前至街心部份,这是我每天起床的第一件事。

扫街后,就是扫堂屋。堂屋,是供家神的地方,是全家的圣殿所在,也是祭神、待客、吃饭、礼仪的场所,是每家必有的。其室内的陈设,视家境的贫富而定,富者豪华,贫者简陋而已。

 堂屋内所供奉的,一般是三尊神位,最高最中心的是祖先牌位,其牌上(或用纸写)书写:某氏堂上历代高曾远祖之神位或书天地君亲师位。我家家神上写的是:兰陵郡萧氏门中历代先祖之神位。在祖先神位两侧,有的写昭穆二字,所谓,是指、二世、四世、六世祖先,居于左;所谓是指三世、五世、七世祖先,居于右。有的在祖先神位的两侧,写上什么阴司公公”“潮水娘娘”“招财童子”“进宝郎君之类赐富赐财的神位,这就显得有些俗气了。

 家神下面,必有神龛,神龛是陈放香炉、烛台、祭品之用的。神龛下面是供奉的土地神。

土地神在中国,似乎是无处不在,无处不有。这是人们离不开土地而产生的心理反映。管野兽山林的有山神土地管道路桥梁的有桥梁土地,管五谷丰收的有谷神土地,管家宅平安的有本宅土地,管各地方绥靖的有本方土地等等。土地神众多,各司其职,各管一方,是主管基层琐碎杂事的地方神祗。正因为是管得太杂太具体化,像基层干部一样,地位也相应低下,只配在家神下面供奉了。

 在各家供奉的都是本宅土地,神牌上写着本宅土地之神位。并配之以土中生白玉,地内出黄金晨昏三叩首,早晚一炉香之类的对联。这个本宅土地,从字面上看,成了一家一个土地神,其权利范围也就小得太可怜了。

除祖宗、土地之外,不少人家还供有一个坛神。一般坛神的神位放在家神与土地的右侧,不能占正中位置的。

坛神不知道是一位什么样的神。有天坛地坛之分,天坛是以竹编篓,插以各形纸花,放在神龛侧端的。地坛是正式设在神龛右侧的神位。我家乡下供的是地坛

 我小时候读过《封神演义》,爱听神祗故事,是颇知道一些神祗的来历和作用的。但就是对这个坛神不甚了解。坛神的神位,不是直接书写的,而是用一张特大红纸印刷的。我在读中学时,曾认真对我家的坛神神位研究过,想从中找出这尊神的根底来,但十分茫然。神位上既有道教的三清祖师和八卦图,又有、伏羲、神农、轩辕三皇的名号,既有什么雷、雨、风、电的神,又有什么东夷、南蛮、西戎、北狄的少数民族神,似乎是一个无所不包、杂七杂八的神位了。后来我想,坛,就是祭坛的意思,就是祭祀神祗的平台和场所,坛神,恐怕应该改称为神坛才准确一些。就是说,这里是祭祀所有各路神祗的场地。

  坛神,在我们心目中,有一种敬畏感。小时侯在家里,母亲经常告诫:坛神面前的东西是不准随意摸的。而土地神面前的东西,则可随意摸取。仿佛只有坛神才凛然不可冒犯,在迷信盛行的乡下,若家里有灾有祸或多病多痛,则常常会进行庆坛活动。这种活动由神汉端公来进行,他们除了念经祭祷烧钱化纸以外,还要头戴面具,身着彩衣,扮唱各种神曲戏文,载歌载舞,以娱神人。面具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根据戏文人物选择配戴,其唱腔俚俗,极具原始戏曲的风味。

 大概是坛神太为混杂,不伦不类的原因,一般居住城镇稍有地位的人家是不供坛神的,只供祖先神位和本宅土地。我们马井街上的家,自然也没有供奉坛神了。

 我家堂屋,除祖宗神位外,引人注目的便是满壁字画了。是些什么人的字画我说不上来,其中有四幅是父亲十分珍爱的。那是四副荷花图,从总体上看,四幅构成了一张大的荷花图,但分开又每张各自成画。那是用大写意的笔法画成的,笔势豪放粗犷,力透纸背,用墨浓淡得宜,墨色中仿佛七色俱在。其画很为陈旧,虽经重新装裱,仍难隐去雨渍、虫蛀斑痕。可惜我小时不识题款,解放初期,父亲曾说是八大山人画的,流着泪叫我烧掉了。说来是一桩损失。

 由于我每天扫街回来就负责打扫堂屋的灰尘,对这些字画,我是很有感情的,这对我后来喜爱字画,不能说没有影响。

 打扫完堂屋,就该我读语文了。由于父亲尚没有起床,我读书时,必须大声朗读,让他睡在床上也能听见。

 对语文,我是有兴趣的,当时的语文,朗朗上口,易读易记,一篇课文,只需读三五遍便可背熟,可是父亲并不以此为满足,非要我笨鸟先飞

 所谓笨鸟先飞,就是学在教的前面,老师还未教,我就必须先会读能讲。按父亲的说法,先学会了,老师在讲该课时,自己就等于在复习,就要比别人学得深厚一些。

 自己并非笨鸟,何苦要先飞?可是父命不敢违,仅管极不情愿,也只好寅读卯书,先飞起来。这却便宜了当时的语文老师,凡课堂的语文领读,差不多都由我为其代劳。

先飞,谁来教其先飞?自然是我的父亲。仅管他有长期的教学经验,懂得教育心理,懂得循循善诱。可是对于我却从来没有循循善诱过,稍有差错即打在身上。用他的惯常说法,不打不成人,黄荆条子出好人。我就在这种状况下先飞了,一种在高压下的诚惶诚恐的先飞。如果像老师一样先教先飞,到也罢了,可是,父亲对我的先飞,并不是先在家内教我,而是教我先自学在前面去,自学不懂的,才去问他。涉及到理解上问题,首先叫自己去理解,有错的,他也不及时纠正,要我再读再理解,再再读再再理解,再再再读再再再理解,直到理解基本达到要求,他才稍作修正和补充。一个小孩子的理解能力毕竟是有限的,有时半天都逼不出一个正确答案来,又怕说错挨打,苦极了。父亲常以这种教育方法在人前炫耀,而我却从心底反感,恨极了!

事物总是一分为二的,先飞也有先飞的好处,这就是在正规听讲时不吃力,完成作业快,可以挤出时间来浏览一些课外读物,满足少年求知的好奇心。

 

(四)课外天地

 圣经说,天国的乐园是伊甸园,可是我儿时的乐园却是外婆家。

 外婆是个十分贤德的女人,通情达理,与人为善,左邻右舍没有人不说她好的。外公粗通文墨,乐善好施,是方圆数里出了名的忠厚人。每当夏季农闲时候,外公总要在安乐桥搭上一张桌子,义务宣讲圣谕,一来劝人向善戒恶,二来也在夏季的长夜,在缺少文化的乡间给人增添一点文化的熏陶。

圣谕这种义务说书活动,解放后就绝迹了,可是在解放前乡间是十分盛行的。作为说书,它有其与众不同的特点。首先,它是纯义务性的,不向听讲人收取任何报酬;第二,它讲的内容全部是忠孝节义的故事,做善事遭善报,做恶事遭恶报,天理昭彰。忠臣、孝子、烈妇、义士,必有好的结果,这是毫不含糊的。第三,说唱结合,间唱间说。其拖声甚长的唱腔,颇类似古代讴歌诗句,极富韵味。

圣谕,顾名思义,就是代圣人谕教之意,它以维护统治阶级利益,劝人向善为前提,决没有半点有损社会安定的内容。一般在人们汇集的地方,用三张方桌,搭成字形高台,上面那张方桌系上桌围,上面放一块约一本书大小的木牌,木牌一面刻圣谕二字,一面刻格言二字,黑底金字分外醒目。上面的桌旁放一张椅子,供说书人坐的。说书一般在晚上进行。说书开始,先要用香烛纸钱,祭告神灵。边祭边唱,唱词几乎全是一致的:一愿风调雨顺,二愿五谷丰登,三愿民安物阜,四愿福寿康宁,五愿消灾忏悔,六愿亡者超生,七愿......一直要唱够十大愿,才能结束这个开场祭告仪式,开始说书。一般每晚说一个完整的忠臣、孝子、节妇、烈女的故事。不多说,也不留且听下回分解的尾巴。有头有尾,引人入胜。

我外祖父就喜欢在农闲之夜,在安乐桥头进行这种劝善活动,且身体力行,所以很受人尊崇。凡一提说安乐桥的曾三爸,没有人不说好的。因为这样,也养成了他,通达、知命、乐观的性格,任何时候都是乐呵呵的。他在唱书时,总说吉人天相,好人会有好报的,可是他自己,却不见得有什么好报,唯一的一个儿子,却过早的病死了。

他的儿子,也是我唯一的亲舅父叫曾德甫,在新婚后不久就病故了,接着就是舅妈改嫁,家里只剩下外祖父、外祖母这对老人,为了延续曾氏香烟,只好在外抱养了一个孩子作孙子,这就是我的表兄曾维泉。

大概是又怕孙子过早夭折的缘故,与表兄起了一个小名叫保寿。这保住孙子长寿便是当时主要的祈求和愿望了。

老来丧子是十分悲痛的,何况又绝了后。外祖父仅管十分豁达,也经熬不起丧子的悲哀,不多几年,也就离开了人世。

    出于对娘家的关切,母亲总想方设法叫我们常去外婆家走走。好在外婆家距马井街上不远,仅一公里多路程,父亲十分放心,于是去外婆家便成了我们姊妹最乐意的最响往的地方。

    外婆家住安乐桥上游约两百多米,门前是一弯河流。由于下游受严家油坊拦河垫的截流(垫头),外婆家门前的河段便成了一弯碧澄如镜的深潭,在两岸绿树浓荫的遮掩下,碧绿澄静的水面显得阴森森的,没有大人一道,作为小孩子的我们是不敢随意到河边玩耍的。

但这段河也有我们钟情的时候,那就是夏天被洪水冲毁了堰头而尚未修复堵流的那些时光。在那个时候,阴森森的水潭没有了,代之而来的是松软的沙滩,浅浅的河水,以及在浅水中挣扎的鱼虾。一旦遇上了这个机会,我们兴奋极了,一下跳入河中,捉蟹、捞虾、捕鱼、玩沙,闹个痛快。只有在这个时候,我们才对这段河弯,感到亲切、可爱、钟情,流连忘返。

    在外婆处最好玩的地方是铁篱笆刺的林内。外婆家的后院,没有围墙,也没有竹篱,而是种的铁篱笆刺。这种铁篱笆刺,估计种植了上百年,高大密实,长长一排,严严地护住了外婆家一方院落。强盗和小偷,不怕围墙,怕的就是这种铁篱笆刺,因为这种带刺的植物屏障,比战场上的铁丝网还要密实得多,是强盗和小偷难以逾越的。

 这难以逾越的屏障,对小孩子却是天堂。由于树冠枝条伸展太宽,在树干的根部,反而成了空心地带,没有任何刺藜生长其间,这一点被我们这些小孩子看上了,便利用身体小的优势,从刺笆的缝隙中爬了进去,在那个空心地带尽情玩耍,挖坑捕鸟,爬树捉蝉,摆姑姑筵,捡退蜕的蝉衣。太阳晒不着,大人们看得见、抓不着,仿佛我们就是那个王国的领主,感到十分亲切,不到吃饭时候,决不爬出来。外婆也乐得我们在那里面玩,因为除只招呼我们防刺伤人外,是决无安全之虞的。

 外婆家的李子树也是我们觊觎的对象,特别是李子快要成熟的时候。李子树在外婆家门外的河边,每年要结不少李子,很脆很甜的。凡成熟收获的李子,外婆总是留给我们吃,犯不着我们在未成熟时偷偷觊觎的,但孩子毕竟是孩子,总爱避着外婆去偷摘,那怕又酸又涩也其味无穷。外婆越干涉,偷摘得越有味,以致后来酿成偷吃过多的酸李子而大病一场,外婆怒而砍掉这颗李树为止。

 外婆对我们的活动,总是宽容多而干涉少。有时没什么可玩的了,外婆就叫比我大七八岁的维泉表兄带我去捉油蚱蜢,抓纺织娘,捕萤火虫,捞鱼捞虾,总之尽量让我玩个痛快。

 在外婆家还有一种享受就是听曾德清舅舅讲故事。

    曾德清是外公的亲侄儿,也是我的隔房舅父。他粗通文墨,在我父亲任马井乡乡长期间,他任过该保保长,后随着父亲的下台而下台。他为人随和,嘻嘻哈哈,仅管在公事场中滚打过,但仍不失其忠厚,从不招惹是非,从不与人结怨,人缘很好。其妻,我喊舅妈,伶俐热情,性格开朗,属开放型女人,与德清舅父的忠厚性格形成对比。他们有个女儿,小名八元,叫曾维芬,从小埋头做事,沉重家务劳动,使她过早地失去了孩子的天性,从不与我们玩耍。

曾德清舅舅有讲不完的故事,每当在外婆家过夜,我们就缠着他在晚上讲故事,他讲的故事大多是一些打仗故事,姐姐们不喜欢,而我却听的津津有味。对故事中英雄好汉非常崇敬、仰慕,甚至愿望自己长大后,也要像好汉们一样,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行侠仗义一生。

 一年暑假,我住外婆家,德清舅舅竟每天晚上与我讲起连续故事来。讲故事之前,我总见他先要读一会儿书才讲,我好奇,把书要来一看,书名叫《三门街》,翻书一读,才知他每晚讲的故事都是从书上来的,于是我拿著书读了起来,再不缠他讲了。这部《三门街》,便成了我接触文艺小说的第一本书,从此读书上瘾,欲罢不能。此时,我才八岁,上小学三年级。

    自从读了一部《三门街》,激起了我对小说的浓烈兴趣,回到家来,翻箱倒柜找小说书读,记得首先找到的一本是《西厢记》。

这是一本根据元杂剧《西厢记》改写的小说,半文半白,对一个八岁的孩子读来十分吃力,其中一些字,要靠查字典,才知它的发音和含义,但终于被我啃了下来,其中一些诗词,例如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拂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兰闺深寂寞,无计度芳春,料得高吟者,应怜长叹人之类,还能记熟背诵。至今不忘。

《西厢记》是爱情故事,但作为孩子对爱情不感兴趣,感兴趣是书中的故事情节。一次,我偶然问父亲:兰闺二字是什么意思?父亲对我的提问十分愕然,追问我在什么地方见到这两个字,我只好说在《西厢记》。他沉思良久,说这不是小孩子读的书,今后不准看

 父亲知道我在看小说后,居然主动找我谈起小说来。一次,他与我讲《武松打虎》、《李逵打虎》、《假李逵剪径》等故事,这是父亲唯一的一次专为我讲的故事,听得我神思飘然,然后父亲拿出一部书,与我说,这书叫《水浒传》,刚才我讲的故事,全都在书上,你自己去看吧。说完,还翻出描写故事的有关章节与我看,证明所说不妄。

于是,我从偷偷摸摸地看《西厢记》到名正言顺地看《水浒传》。又从《水浒传》到《儒林外史》、《老残游记》,直到《彭公案》、《施公案》、《七侠五义》、《小五义》、《续小五义》、《西厢记》、《封神演义》、《三国演义》、《东周列国志》、《说唐》、《薛任贵征东》、《薛丁山征西》、《罗通扫南》、《秦琼扫北》、《薛刚反唐》、《隋唐演义》、《说岳全传》、《镜花缘》、《杨家将演义》、《济公传》、等等等等。只要是章回小说,凡书必看。对父亲说来,只要我的功课成绩好,只要不看言情小说,他听之任之。

 从对历史小说的钟爱,我又伸引和发展了两种爱好:一是听说书,二是看戏文。

在过去还没普及电影(至少在县城、乡、镇没有)的时代,人们的文化娱乐生活是贫乏的。戏剧在当时当地,也只有川戏,那是一年中唱不了多少天的。当时在民间的主要文化活动是说书。

说书的主要形式是评书、金钱板和荷叶等,其中以评书为主。说书一般白天在广场,夜晚在茶铺进行。所说的内容以武侠小说为多。

评书注重讲口,伴以形体动作和眉目表情,讲得来绘声绘色,十分引人。      金钱板和荷叶则是以说、唱并重,以唱为主。金钱板是指伴唱的敲击用具是三片竹板,中间嵌一小铜钱而命名。荷叶是演员唱中敲击的乐器是半面铙钹(亦称苏铰)形似荷叶而得名。由于此两种演唱受唱词韵律的限制,一般故事情节比较单一,如《武松》、《乾隆王游江南》等。而评书则不然,多为历史巨著,有众多的人物,情节复杂,气势磅礴,一讲就是几个月的。

我喜欢评书对事件的惟妙惟肖的描述和刻画,也喜欢金钱板、荷叶带韵的故事诗。特别是金钱板或荷叶,在说唱正文之前的一段帽子

帽子又称书头子,是说唱正文之前招来听众的独立唱段,内容滑稽幽默,令人捧腹,如《小菜打仗》之类等等,短小风趣,吸引行人。此段唱完,才来一个闲言几句随风散,书归正传表详端,接说唱正文。有的艺人,还能即兴编唱当时当地发生的事件作为书头子,对现实讽刺评论,以抒听众胸臆。

 这种民间说书,可以说是对下层民众的一种历史讲座,不少两眼一抹黑的文盲,却洞晓三皇五帝乃以至前朝历史,其功劳当推这种民间说书以及戏曲的。

 我家乡马井的说书场地,白天下午在观音阁的空坝内,晚上则分散在各家茶铺内。

 父亲回家一般较晚,而学校下午放学却较早,这段空间便是我听书的最佳时机。每当下午放学,我总要背上书包,到观音阁书场站着听上一两段,估计父亲快回家了才恋恋不舍地离开。

 除听书而外,凡遇逢场天,我放学后的去处,就是去找戏书看。

 在当时,除什邡县城有书店外,一般场镇是没有书店的。要买书就得找走场串乡的流动书贩。

一般的卖书人不设摊,用一根大竹,上部横插几排小竹,密密排排地钉上竹钉,把书一本本挂在竹钉上,每到一个地方,只要把嵌上铁脚的大竹往地上一插,竹书架就立起来了,任随买书人翻阅和选购。其所卖的书,除《历书》、《万事不求人》、《增广贤文》之类外,就是川戏剧本了。这种剧本,一戏一册,木板印刷,很便宜的。

 逢场天,若是星期日,我就是这种书架前的忠实读者,一站就是半天,读的全是川戏戏本。

  戏曲一般都来自小说,特别是历史小说,故有唐三千、宋八百,数不清的三、列国之谓。对偏爱历史小说的我,对以韵文来表达历史故事的戏本,自然产生了浓烈的兴趣。不少剧本,唱词写的高雅优美,比读小说有更深一层的享受,比如《情探》、《长生殿》、《五台会兄》、《三祭江》等等,可以整本整本的背诵下来。对唱词的吸取,为后来对诗、词、曲、赋发生兴趣奠定了基础。

儿童时代,唯一上档次文娱活动,就是看川戏。由于马井的繁荣和水陆码头的地位,来此演出的戏班很多,加上街头川戏头玩友们自唱自娱的的影响,小时侯对川戏产生了一种浓烈的兴趣。凡有川剧戏班来马井街上演出,总要千方百计设法去看,铲放棚戏更是家常便饭。

所谓放棚,是指演出尾声,此时已不收票,可以让人们自由进出剧场了。一般演至最后一折时,便放棚了,此时可以让一些小商小贩结束生意后去一点戏蒂蒂,也可以让无钱的人也饱一点眼福。对有钱、有身份的人说来,决不屑去看放棚戏的,可是对我说来,待把每天的课文复习完,戏也接近放棚了。而放棚后的戏都是压轴戏,是精华部份。所以我也就不管身份不身份,乐于铲放棚后的戏蒂蒂了。

靠着铲戏蒂蒂,我看了不少川剧名家的戏,如天籁的《祭岳》、姜尚峰的《八阵图》、面娃娃的《杀船》、筱桐凤的《打神》、杨云凤的《郗氏醋》、黄佩莲的《刁窗》、当头棒的《赠袍跪门》、竹婉秋的《三祭江》等等。时隔几十年,这些演员的身段、唱腔,至今尚能说个一二三来。

  记得有一次乡公所团丁转告父亲从什邡来电话,说当晚不回家,这简直乐坏了我,央得母亲允准,那晚我大模大样进戏场看戏去了。谁知,戏还未完,父亲却从什邡赶回,一见我不在家,又听说看戏去了,便大为生气,令二姐把我从剧场找回,直到我跪在土地菩萨面前把当天的课文背熟后,才放我睡觉。好在母亲把看戏的责任全揽在她身上,说是她叫我去我才去的,才免除了那晚的一顿痛打。

 

    (五)儿时的希冀过年

现时的孩子,问他盼的是什么?绝对没有人说盼过年的。在我儿时,却总盼着过年。

过年是最惬意的时光,吃得好,有新衣服穿,玩耍不受干预,有压岁钱,还有许许多多平时难以看到和难以接触的东西。

在我家,中秋过后不久,就请裁缝进门为过年做新衣了。那个年代,没有成品衣服卖,新衣是靠自做或请裁缝上门来做。裁缝摊是我和姐姐们围观的好地方,不仅可以看怎样把一段布做成衣服,还可以拣布的边角废料做玩具用品。裁缝刚走,锡匠又上了门。当时的用具,以锡制作的为多,锡茶壶、锡茶盘、锡酒壶、锡灯台、锡蜡台、锡手烛、锡帐钩等等,用上一两年要翻新,要添制。看锡匠做话,比裁缝好看多了,看锡翻砂,看锡压模,看锡碾片,看锡捶型,看锡焊接,看锡抛光,看锡雕花……,从头到尾,就是一堂完整的锡工艺课,令人得益不少。

过年,在姐弟中我的事最多。年前的上坟,年中在亲戚间的拜年、回拜、赴春酒、登门请客,差不多都是我的事,父亲好面子,是羞于做这些俗事的。那时的拜年礼品,一般是一块肉,四把面。一份礼品,常常是张家提往王家,王家又提往李家,李家又提往陈家,陈家又提往张家。自家的礼品,十天半月后,又被人作礼品转送了回来是常事,鲜肉被提成臭肉了。

在老家,正月初一至初五有送财神的习俗。财神是一印着财神图像的十六开红纸,送者多为乡下穷人。送者一进门,把财神像往主家桌上一放,便唱了起来。唱词千篇一律为:一进财门大大开,赐福天官送财来,一送金银堆北斗,二送财源滚滚来,三送三星来拱照,四送四季大发财,五送五子登科第,六送六合同春来,七送仙姬来送子,八送八仙护宅来,九送九九人长寿,十送阖家吉祥来。反复诵唱,直到主人给钱为止。如嫌钱少,还会唱主人家,转个手,荣华富贵年年有,或主人家,升又升,后代儿孙穿银又穿金,反正是不给钱不走,钱不给足不走。

在马井,正月十五要办元宵会。此会不知起于何时,除19581978年的公社化时期外,年年如此。这其实是一个方圆百里的大规模农具展销会,大到犁耙晒席,小到锄棍扁担,凡农业用具和生话用品,应有尽有。办会期间,剧团、杂耍、龙灯、狮子、小吃、百货,凑足了热闹,至今不衰。

正月十九,是过年玩龙灯的最后一次活动,当晚要烧灯。所谓烧灯,就是看龙灯的人要用烟火对着狂舞的龙灯喷烧,玩龙灯的人,除穿一条水湿的内裤外,赤膊赤腿地在夹道的火焰喷烧中狂玩。这实在是一场残酷的玩乐,令人胆战心惊,卒不忍睹。

龙灯一烧,宣告过年活动的结束,生活又回到正轨。

 

(六)夏夜姊妹音乐会

我家最早在马井的住地,母亲说在新街王爷庙对面傅家中药铺的隔壁,后门就是大河,然而我竟无一点记忆,也许是年龄太小之故。我记忆中的老家是在正街中段现在是缝纫社的院子,房主叫张月廷,脚跛,似乎与我家沾点亲,我喊张姑爷。俗话说四川竹根亲,不管熟悉与否,清理起来,总能攀上一点亲戚的。院有三进房,共享一个较大的天井。三进房我家都住过,住得最长的是居中那一进。天井中有一株枣树,一株板栗树。枣树正对我家后门,树茎碗口来粗,枝繁叶茂,树下是我们姊妹的乐园。每当夏夜乘凉,总是二姐拉着二胡,大姐随琴而唱,我附和帮腔。弟妹们年幼,作听众。什么《王大娘补缸》啦,《天上人间》啦,《五月的风》啦,《渔光曲》啦,《西宫词》啦,《秋水伊人》啦,《拷红》啦等等等等。而唱得最多的是《王大娘补缸》,因为这支歌可以充分发挥我帮腔的作用。姊妹们无拘无束,一派天籁之音。

有时,母亲在忙完家务后也加入进来,他不唱,与我们姊妹讲故事。母亲讲故事是个天才,绘声绘色,层次分明,声情并茂。她的故事很多,讲熊家婆,讲董永与七仙女,讲牛郎织女,讲月中嫦娥,讲安安送米行孝,讲戏文,讲地方上的逸闻趣事……。一件最不经意的事从她嘴里出来,总是趣味盎然。可惜她是个半文盲,不能看书写字,不然,定可以成为一个文学家的。每当她讲故事,我们总是听得如醉如痴,有时故事讲完我们犹沉浸在故事的情节中不能自拔。 然而我们最爱听又最怕听的是母亲讲她作童养媳时受虐待的故事,这是一部悲凉的中国妇女备受欺凌的血泪史。母亲是噙着泪讲的,我们姊妹是流着泪听的。

枣树伴我渡过了童年,枣树下姐弟的活动留给我太多的梦幻。对枣树下那一方天井的情怀,不亚于鲁迅心中的百草园,时时萦绕于怀,终身难忘。  

 

(七)邓家大

母亲是三姐弟,上面一个姐姐,下面一个弟弟。弟弟名曾德普,二十多岁就死了,其妻也改嫁了,为续曾氏香烟,外婆只好去抱养一个孩子作为孙子,起名曾维泉,我喊表哥。

邓家大孃是母亲的姐姐,嫁邓家,从我知事的时候起,就居孀了。据说其丈夫死于仇家的暗杀。二十多岁就带着两个女儿和一个儿子守寡务农。女儿名邓毓秀和邓良贞,儿子名邓良兴,我称表姐和表哥。居家不远,就在马井的下场口,距我家只隔半个场镇。

邓良兴表哥比我大五六岁,是天生的艺术人材,可惜被埋没了。他对戏曲、音乐、绘画、书法,凡属艺术的门类,一看就会,无师自通。那时的乡间,竟没有可供他学习和发展的地方。加上他又是独子,不允许他出外闯荡。以致碌碌无为,老于田舍,农暇时分帮人酬办红白喜事、除夕临近帮人写对联、画门神,间或帮相馆画点布景、广告之类,挣点小钱,了此一生。

我喜欢这位表兄,一是对艺术有共同的爱好,二是他会耍。与他一起,总是其乐无穷。砍一段竹子,他可以做成胡琴、笛子;看戏归来,他可以把戏中人物画得来惟妙惟肖;听一次歌曲,他模仿得来煞有介事。说起钓鱼,他熟悉方圆十里的钓鱼去处。说起捕鸟,他会各种各样的捕鸟方法。在他的带领下既长知识又获乐趣。孃家经济不宽裕,母亲总常叫我送油、送肉、送衣物去。我最乐意这差使,借此可以与表哥混上半天。

解放后,大孃一家搬回隐峰镇乡下,我家搬往什邡城关,相距较远,她们姐妹间的往来也就少了。

大孃是我母亲去世后第二年去世的。母亲是1984121日下午去世的。122日,即母亲死的第二天早晨,天飞着雪花,我骑车去隐峰水碾河大孃家报丧,大孃已双目失明,卧床不起。知我去,她第一句话就问你妈好么?我见她病重,怕她伤心,谎说很好。她紧急着追问你莫骗我,是不是真好?我又谎说是真好。她说不对,你是在骗我,我昨晚做了一个梦,不是好兆头,我正打算叫你表哥去看望你妈的,我担心你妈有凶险,于是她向我述说了她的梦境。她说:昨晚他做了一个梦,梦见我妈与外婆和我大姐在一起,外婆走前面,母亲走中间,我大姐随后,三婆孙说说笑笑,与她擦肩而过。她喊外婆,外婆不理她;她喊母亲,母亲也不理她;她又喊我大姐,我大姐也不理她。亲人们都不答理,她伤心哭了起来,直至哭醒。醒后一想,不对,外婆和我大姐都是死了的人,怎么会和母亲在一起?她认定我母亲有凶兆,所以拟叫表兄来探问。经她这一说,我只好与她说实话,告诉她母亲昨天下午去世了。她听后,不但不惊,反而劝我不要伤心。她说:这样好,她们三婆孙在一路,不孤单,最好,最好!还一再要我回去告诉姐弟们不要为此伤心。

大孃的梦使我们都很惊异,偶然的巧合么?亲情的感应么?或冥冥中真有灵魂么?我惶惑,至今是个迷!

 

(八)各行各业的邻居

现代的住所多系高楼,一门关尽,孩子对邻居多是陌生的。而在我的童年,所居犹如大杂院,邻居互相关照,所作所为,了如指掌,对孩子说来,无疑是一部最好的社会教科书。

我家附近有不少自产自销的作坊,有做纸伞的,有做丝线的,有染布房,有纸扎店,有酿造坊等等。在小农经济的当时,人们的生活用品,全赖这些小作坊生产,每个作坊就是一个全能的小工厂,从买进原料到做出成品,就在一个家庭内完成,无现今的协作配套可言。我家住房后院有一个三家人共用的天井,左侧的是丝线铺,姓萧,人称萧丝线,从煮蚕茧到做出五色斑斓的丝线,都在这个天井内完成。而右侧的邻居也姓萧,因卖过花椒,人称萧花椒,以纸伞为业,其制伞的全过程也在这个天井内完成。我生活其间,自然学到了不少知识。

然而最吸引我的,却是离我家十余步的纸扎店。店主姓马,专门从事丧事的纸扎手艺,其文化不高,但扎出的大小人物却栩栩如生,活灵活现。那时不时兴对丧家送花圈,大凡吊丧,致吊者除必备纸钱香烛外,还得送一对陪灵童子,即纸扎的约一尺多高的童男童女或戏剧人物。如遇丧家大办丧事,则纸扎人物更多,小到陪灵童子,大到一丈余高的三头六臂的鬼王,文臣武将,应有尽有,煞是好看。我放学回家,要从其店铺经过,总忍不住停下脚来看他如何将竹条和纸做成一件件艺术品的。纸扎中,重要的环节是绘画,人物要画脸,衣履要画花,背景要着饰,一切离不开画笔,这也是吸引我的重要原因。

我的对门是一姓王的人家,薄有田产,闲居。其老者,我喊表爷爷。四川多是移民的后裔,受江西习俗的影响,见人就喊老表,年长的喊表叔,再年长的喊表爷爷。这位王氏表爷爷为人和善,喜欢钓鱼,且钓瘾颇大,只要不刮风下雨,几乎天天出门。星期天,只要父亲不在家,我则随他钓鱼。他钓鱼很怪,不去河边,只钓泉凼。在泉边大树下一坐,钓竿一抛,双眼半睁半闭,不言不语,不食不喝,如老僧坐禅,纹丝不动。有鱼无鱼似乎已无所谓了。我则不然,看水口,看钓位,看风向,半小时鱼漂不动,则换地方,坐不住。每次同钓,我起鱼的机会都比他多,他似乎很少起鱼。然而每次他的效果都比我好,他鱼的数量虽少但都是大的鲫鱼,我的虽多,却尽是小的杂鱼。令我不能不折服。

我家的房东姓张,脚跛,我叫张姑爷。四川竹根亲,纵横一清理,总能攀上一点亲戚关系的。其家就在我家后院,那是我家取饮用水的地方。他两个儿子,老大早故。老二叫张泽安,热中打猎,家里养了两只纯种猎犬,那是他冒着生命危险从羌藏地方买回的。只要带犬出门,必有猎获。凡有机会,我总会随猎观战。打猎一般在荒河滩,猎取对象主要为野兔、野鸡、野鸭。荒草漫野,人吼犬吠,枪声、硝烟、狂追,极尽感官的刺激,似乎回复到了洪荒的野蛮时代。每次随猎回来,待刺激的骚动平定过后,总有一种弱肉强食的悲凉在心底萦回。是对生灵的怜惜么?是对社会的感悟么?是恻隐之心的萌发么?我自己也说不清楚。经常暗下决心:下次再也不看了。但毕竟是孩子,经不起刺激和好奇的吸引,只要一相约,又去了。理性管束不住诱惑!

解放后,猎枪收缴了。比我大二十多岁的远房表兄张泽安再也不能打猎,猎犬对他已无作用,他送了一只与我,由于太过凶猛,我只好以铁链拴养。纯种的猎犬竟沦为看家狗,甚而连看家狗的自由也不能享有。一天,它居然咬断铁链跑了,跑回原主人的家。后来几次要我去牵,我未去,我不忍心!

 

(九)父亲的病

父亲患有胃溃疡,偶尔吐血便血,在现时,不算大病,切除就行了。但在当时,一提吐血,谈虎色变,视同绝症。1946年春,父亲又吐起血来,未来的大女婿杨子柏来探望,认为什邡的医疗条件太差,建议送广汉医院医治,他在广汉读了几年高中,人熟地熟。母亲听从了建议,将父亲抬往广汉住院治疗。

杨子柏与大姐是有婚约的。哪个年代,婚姻还做不到彻底自主,我家已算够开放的了,但也只开放到一切征得女儿同意不包办代替的程度。其他诸如订婚、迎娶等仪式规矩,还得按旧的形式来。

有未婚女婿照应自然是放心的,母亲也随之去了广汉,并带走了尚在吃奶的小妹妹乾嘉。大姐和二姐在什邡上师范学校,家里只剩下十岁的我和六岁的妹妹乾芬以及三岁的弟弟乾德。家里没有大人,三个孩子就饱一顿、饿一吨地打发着日子。

一天,大姐从什邡回来,说是母亲带信来,可能父亲要转往成都治疗急需要钱。钱是早准备好了的,一共两百个大银元,那是家里的全部积蓄。但怎样送去?却很费踌躇,最后大姐确定要我与她一起去送。于是大姐急急忙忙缝了两条空心腰带,每条装一百个银元,分别缝死,以免有声响。我和她各系一条在腰间,连夜赶到什邡,住在她的一女同学家。

次日凌晨,我们就上路了。我们都穿的是童军服。所谓童军服,即类似今天的校服。全国统一着装样式,这是学习西方教育模式的结果。英国人贝登堡,提倡中年级以上的小学生和初中学生,实行准军事编制和教育,高中生实行军式教育,这就是童子军。凡童子军均得穿草黄色童军服,佩肩章、胸章、臂章,束皮带,系领巾,戴船形帽。高中生穿麻灰色制服,打绑腿,戴大盖帽。女生上装与男生相同,下装则一律黑色裙,黑长袜,黑操鞋。童子军有一整套规章制度和活动方式,由学校的童军教官领导执行。当时大姐是师范学校学生,我正上小学五年级,自然是童子军着装。

与父亲送钱并非上学,穿童军服,主要是出于对坏人的震慑。当时大姐十八岁,正豆蔻年华,一路遇上坏人怎么办?遇上土匪怎么办?这身衣服表明我们是学生,在教育不普及的年代,凡能读得起书的,家庭总有这样那样的背景,令坏人有所顾忌,不敢随意妄为,这就是大姐要我穿这身衣服的原因。

我和大姐都没有出过远门,更不知广汉在何地,好在只有一条路,出南门往前走就行了。我们不拿伞也不背包,不问路也不搭白,一副就近闲游的样子。路上不少拉板车、挑担的,问我们去哪里?我们总说就在前面。这个前面到底有多远?我们谁也不清楚。

我那时只有十岁,从没有走过这么远的路,腰间的一百银元越走越重,真想就地坐下来,但我不敢。一是惦记父亲的急需,二是担心大姐的安全。大姐毕竟正值芳龄,风采照人,谁知这身衣服管用不管用呢?好在我临行揣了一把为童子军配备的小刀。这小刀,我随时打开着,暗握着,心总忐忑不安。

在惶恐和极度疲惫中,两姐弟终于走到了广汉。待找到医院见到父亲时,已是下午两点过了。当解下腰间的钱带,顿时一阵昏眩,饥饿、劳累使我站不起来。父母见到如此情况,才知我们没有坐车是走路去的。在一阵心痛的抱怨后,由杨子柏领着我们去街上饭馆吃饭,不知怎样,饭菜竟特别好吃,远胜过年。

下午四时,我们告别了父母,杨子柏把我们送出城,在街口,叫了一辆黄包车,姐弟共坐。黄包车夫是个快活的人,一路飞跑,有说有笑。华灯初放,我们便一身轻松地回到了什邡。

不久,有人带信回来说,父亲已去成都转四川省立地方医院治疗。大约一两个月后,家门口突然来了两乘滑竿,一看,方知是父母回来了。

据说本不该这么早回来的。医院建议做胃切除手术,父母对手术的效果信不过,只愿保守治疗,所以父亲的吐血一止住就出院了。

        没有想到,这理想的保守,却保不了守不住,这简单的病,竟使他长年痛累,乃至数年后过早辞世。

 


萧炬自传: 第一篇 出生
萧炬自传: 第二篇 少年时代
萧炬自传: 第三篇 中学时代

     

 

 

萧炬诗词选.诗词楹联教学.绘画.自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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